幾人中,除了楊掌櫃,其餘人都表示願意簽身契,以後聽大小姐差遣。
官府牙人便把這幾個人的身契也一并辦了。
待人走後,時安夏讓人把楊掌櫃的賬冊挑出來,又叫來東蓠吩咐,“你盯着他,看看他去找誰,做了什麼。
”
東蓠領命去了。
時安夏吃完晚飯,天色已經徹底暗下來。
她看着黑寂的夜色中,燈籠在檐下溫溫亮着,發出暖黃的光。
莫名有點想母親。
有些話,前世沒來得及問。
這一世,總要問問清楚。
時安夏便踩着積雪,去了海棠院。
剛到門口,就見韓姨娘咳嗽着踮起腳尖在往院裡望。
韓姨娘身邊的婢女杏兒慌忙跪下,“見過大……大小姐。
”
韓姨娘一扭頭瞧見時安夏,也是大驚失色,趕緊低了頭,“見過大小姐。
妾身這就離開。
”
時安夏問,“姨娘這是惦記舒哥兒了?
”
韓姨娘越發緊張,忙搖頭否認,“不,不是,妾身隻是想着舒哥兒剛到一個陌生地方,他可能,可能會不乖,别惹了夫人不快。
”
時安夏打量起對面的女人。
年紀很輕,頂多比自己大五六歲的模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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臉色是不正常的蒼白,眉間滿是化不開的憂愁,讓人一見就覺得她在這世間過得艱難而苦澀。
如果沒記錯,韓姨娘應該是在兩年之後就病死了。
舒哥兒還很小,結果被溫姨娘要過去也養死了。
時安夏溫溫一笑,在飄着飛雪的夜裡格外溫暖,“姨娘不要緊張。
你以後想看舒哥兒,盡管來看就是了。
走吧,随我進去。
”
“不,不用了。
”韓姨娘忙從袖中拿出一個撥浪鼓,顫顫遞過去,乞求道,“勞煩大小姐把這個給舒哥兒,一搖,他就不哭了。
”
時安夏不接撥浪鼓,順勢拉着韓姨娘一起進院子,“叫你去,你就去吧。
你去哄哄舒哥兒,我還能找我母親說會體己話。
”
“好,好吧。
”韓姨娘漲紅了臉,隻覺得這姑娘真好啊。
明明是成全自己,還說得好像讓自己幫忙似的,“謝謝大小姐。
”
她感激地朝着時安夏的背影深深一福,一直目送到沒了人影,才轉身進西廂房。
那邊,唐楚君在東廂房裡守着睡覺的兒子。
原本這麼大的兒子已算成年男子,她是不該這麼寸步不離守着他的。
可是那缺失的十六年,是她胸口的痛。
她看着兒子身上密密麻麻的傷痕,心如刀割,疼得喘不上氣來。
本來她想說實話,說他是她的親生兒子。
奈何時雲起發了高熱,申大夫來看過之後,給他開了藥。
等退了燒,他便安靜熟睡了。
但睡得并不安穩,像一隻驚恐的小狗,蜷縮在床上,雙手交叉抱着肩膀,顯然經常用這個姿勢躲避挨打。
唐楚君看得心酸極了,眼淚止不住流下來,比曾經知道時雲興死了還難過百倍。
鐘嬷嬷進屋來,低聲附耳道,“夫人,大小姐來了。
”
唐楚君這才擦幹眼淚,去了自己所住的正屋。
她進去的時候,看見女兒一個人孤單站在窗前,望着窗外發呆。
“夏兒。
”唐楚君想說,這麼晚了,怎麼不去睡覺。
可話到嘴邊,她莫名咽下了。
許是欠了兒子十六年的時間;許是看到女兒纖瘦孤獨的背影,又忽然想起,她還欠了這個女兒整整十年的時間。
眼淚莫名模糊了雙眼。
時安夏聽到聲音,轉過身來,看見母親已是淚流滿面。
刹那間,她鼻子也酸酸的。
活了兩世,她才有機會這般細細端詳母親。
那是一張美得驚心動魄的臉,眉間隐有哀愁,唇畔噙着疏離和傷感。
時安夏第一次艱難問出心中一直想問的話,“母親可是不喜夏兒?
”
唐楚君愣了好一瞬才反應過來,一把摟緊女兒,“夏兒!
母親怎麼可能不喜夏兒?
”
“那為何……”時安夏沒忍住哽咽,“為何母親對夏兒隻有客氣和疏離?
”
曾經作為一國太後,最為遺憾的,莫過于有個不争氣的父親,更有個早逝且對她清冷的母親。
她兩歲多在京城走失,自小四處飄零,學會看人眼色,從微小動作和表情就能洞察人心。
直到十二歲被大伯找回來,才知自己原是這樣高門大戶的嫡女。
她惶恐不安,又希望自己被親人認可。
所以拼命學習,想讓自己對家族有所助益。
起初侯府二房這邊的人不怎麼看得起她,連奴才們都看人下菜碟。
唯有時雲起和韓姨娘,從沒對她使絆子。
唐楚君對她也不是不好,隻是太客氣了。
所以她很想問個明白,“因為母親不喜父親,所以也不喜夏兒麼?
”
唐楚君搖頭,淚水洶湧,“夏兒,對不起,是母親把你弄丢的,母親心裡實在内疚。
母親又怎會不喜夏兒?
”
時光割裂十年之久,她錯過了女兒的成長。
在女兒最需要母親的時候,她不在女兒身邊。
那一天是怎麼失去女兒的呢?
是因為她的過失。
聽說時成逸與人議親,還訂下交換庚帖的日子,她崩潰了,在馬車裡哭了許久。
恍惚回到侯府後,她就發現女兒不見了。
那一刻不止是崩潰,更是天崩地裂。
她第一次在侯府大發脾氣,狠心發賣了失職的乳母,從此瘋狂尋找女兒的蹤迹。
國公府在找,侯府也在找。
幾乎要絕望的時候,時成逸竟然将時安夏帶回來了。
唐楚君再次見到時安夏的時候,心中激動得幾乎暈厥。
但沒有想象的擁抱,也沒有驚天動地的相擁哭泣。
那個又瘦又小的姑娘在她面前,用十分不标準的動作,行了個禮,“見過母親。
”
唐楚君生生抑制了所有情緒,将她親手扶起,輕聲道,“回家就好。
”
她一直是個懦弱的人,在親事上如此,在女兒的事上亦是如此。
此刻唐楚君被女兒驟然一問,心中多年壓抑的情緒翻滾得澎湃洶湧,“夏兒,是母親把你弄丢了!
在你走丢的日日夜夜裡,母親沒有一刻不想着你。
”
時安夏忽然就明白過來,不是母親不愛她,是不知道要怎麼愛她。
戰戰兢兢表達着愛意,所以顯得清冷又疏離。
她曾經沒有機會問。
可母親對時雲興的死都那般痛苦,說明并不是因為父親的原因遷怒于她。
這一世,終于問到了答案。
時安夏心頭一松,眼淚盈了滿眶,卻終究還是把那股酸澀的淚意逼回去。
她輕輕偎在母親懷裡,目光堅定地望着前方,喃喃道,“母親,我們要和哥哥好好過這一世!
”
唐楚君的眼淚怎麼都止不住,将女兒抱在懷裡,像捧着世上最珍貴的寶貝,“母親再也不會把你和起兒弄丢了!
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