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95章 私情誤事
鄭壽山上船前,並不知道對面來的人是馮蘊。
他隻是從任汝德那裡得知北雍軍有意議和,就想出面做這個和事佬。
他也不想打仗。
尤其戰場擺在楚州,最吃虧的就是他。
要是能說和,雙方隔著通惠河而治,他不用夾在中間受氣,還兩邊都不得罪,順便還上馮蘊的人情,簡直就是一舉三得……
可在看到馮蘊那一瞬間,他就知道……
今日談判的局面和結果,不會受他左右。
盡管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馮蘊,但他相信自己的直覺。
這位雍懷王妃的胸襟,上次煤球事件,他便領略到了,從來不敢輕視。
可真正見到她的人,鄭壽山還是有些意外於她強大氣場和那雙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……
怎麽會有女子,如此美豔懾人,又如此從容?
敢於在這樣混亂緊張的戰事下,面對敵軍將領?
他突然有點明白,裴獗當初為何會被身為女俘的她迷惑,再又不顧眾人反對,不惜和李氏父女翻臉,也要娶她為妻了……
短短一瞬,鄭壽山想了許多。
卻萬萬沒有料到,馮蘊是來策叛他的。
“可否請鄭公屏退隨從,你我單獨說話?
”
馮蘊聲音清潤,面容平靜,笑看鄭壽山。
一個小女子都敢,他鄭壽山哪能不敢?
“好。
”鄭壽山擺了擺手,“你們退下。
”
雙方隨從統共有數十人。
敖七有些不放心,將環首刀解下,塞到馮蘊的手上。
“不用。
”馮蘊微笑,看一眼鄭壽山,“鄭公謙謙君子,你放心。
”
敖七凝視著她,沒有堅持。
臨走,往她的手心,塞了一枚響箭。
“有事喚我。
”
馮蘊輕輕嗯一聲。
隨行的船隻慢慢退得遠了。
隻剩兩葉扁舟,在河心對談。
“今日前來,我專程帶了一份大禮給鄭公……”
馮蘊說著,回頭望向另一條船上的侯準。
“這位侯將軍,鄭公可還記得?
”
鄭壽山知道侯準,從將軍到山匪,再投靠馮蘊。
但二人之前沒有正面打過交道,他不知馮蘊為何要提及。
“王妃仁德,竟讓南齊英雄,為你運煤……”
馮蘊莞爾,“沒錯,侯將軍便是上次運煤到楚州,遭遇山匪劫道的人。
”
她將一個木匣子從船側雙手遞上。
“這是侯將軍從劫道的山匪身上搜到的,還請鄭公過目。
”
鄭壽山心下微微繃緊。
煤球被劫,他懷疑過李宗訓,也懷疑過馮蘊。
其實都有嫌疑。
然而,一是沒有實證,二是李宗訓事後許了他許多好處,馮蘊也把煤球填補上了,他沒有受到實際的損害,也就不再追究。
不成想,馮蘊手上居然握著李宗訓的把柄。
“幾個鄴城軍腰牌,還有李宗訓的親筆手令。
鄭公看看,對是不對?
”
鄭壽山逐字逐句的看。
一個字一個字的拆。
手令上,李宗訓安排了劫煤,細節到將貨物換成石頭,澆上墨汁。
甚至還寫了目的——不讓鄭壽山搭上馮蘊,以免他左右搖擺。
也借機離間鄭壽山與西京朝廷的關系,讓他從此回不了頭,隻能跟鄴城朝廷捆綁在一起。
“可恨。
”鄭壽山拳頭一握,咬牙切齒。
他可以斷定,手令是李宗訓的字跡。
“這老兒竟把老夫玩弄於股掌之中,還反咬一口,說劫煤一事,是王妃歹計……”
馮蘊見他信了,心下的大石頭,當即落定。
在並州,她模仿裴獗的筆跡,沒有被人發現。
因此,在決定策反鄭壽山的時候,她就早早開始準備了……
西京朝廷裡,存有大量李宗訓手書的公文,她輕易便將公文借閱出來,很是苦練了一些時日……
終於派上了用場。
以假亂真,她並沒有半點心虛,反過來替鄭壽山扼腕歎息。
“鄭公在中京事變後,率先響應鄴城,扶李氏父女於微末,如此大恩,李宗訓不僅不心存感激,反而處處算計……唉!
”
她說著,看鄭壽山老臉鐵青,又歎息道:
“可能鄭公會認為,我今日是來挑撥你們關系的……我承認,我確實是來挑撥的……因為我和大王都十分看重鄭公的為人品性,不忍你受李賊裹挾,一不小心成了千古罪人。
”
“多謝王妃。
”鄭壽山眉頭蹙了起來。
他抖了抖信,突然眯眼看來。
“如此重要的證物,王妃為何早不給我?
”
馮蘊微微一笑。
“早給又如何?
鄭公,還是會選擇鄴城,不是嗎?
與其被你視為挑撥離間的小人,不如裝聾作啞,當作未知算了。
”
鄭壽山又問:“那為何王妃今日又願意拿出來,交給老夫?
”
馮蘊眉頭微微一揚。
別看鄭壽山嘴上說得感恩戴德,但他其實並沒有完全信任她。
這還隻是其一。
其二,對鄭壽山這種人而言,單是這點矛盾還不足夠改變他的決定,還需要有足夠大的利益……
要把餅畫大。
不僅要讓他看到跟著西京的錦繡前程,還要讓他知道,跟著鄴城必將會有的淒慘結局……
馮蘊沉默許久,慢幽幽一聲苦笑。
“太苦了,鄭公。
數十年的戰亂,奪去了多少無辜的性命,又有多少農田荒蕪,房屋被毀,多少人妻離子散,家破人亡……鄭公,日子真的太苦了。
這個天下,也該迎來和平盛世了。
”
動之以情。
鄭壽山默默不語。
她再是一笑,繼續曉之以理。
“鄭公心下也有一杆秤,應該很清楚,李宗訓父女把持的傀儡政權,能不能為大晉帶來好日子……那麽,大丈夫該與何人謀事?
還望鄭公三思。
”
鄭壽山眼睛暗了暗,“王妃這是為難我啊……三姓家奴,令人不齒,鄭某……”
他搖搖頭,“做不來。
”
馮蘊道:“鄭公此言差矣。
兩晉是一家,何來三姓?
鄭公歸順西京,那是大善。
減少將士傷亡,便是為黎民謀福祉,為萬世享太平。
鄭公,你是大晉的功臣啊!
”
鄭壽山滿臉愁緒的看著她,歎息不語。
還不肯松口?
馮蘊微微一笑。
“我離京時,大王特意讓我捎句話給鄭公……”
鄭壽山眼底一暗,多了一絲光。
他拱手朝西京方向,“不知大王有何指教?
”
馮蘊道:“大王說,順我者昌,逆我者亡。
鄭公若肯歸順,來日必封侯拜相。
鄭公要是一條道走到黑……”
她停頓一下,淡淡笑開。
“北雍軍攻入楚州那日,便是鄭公闔家團圓之時——黃泉路上。
”
-
這天的通惠河上,馮蘊說了很多話,鄭壽山除了感念她仁義,卻不肯當場表態,然後客客氣氣地告辭……
馮蘊也沒有十足的把握,鄭壽山會完全被自己說服,歸順西京……
因此,她特地準備了一個後續的方案——鄭壽山的小舅子和妻子。
這些年,任汝德沒少拿著南齊朝廷的銀錢,在各地周遊,廣交朋友,建立自己的人脈。
鄭壽山的家人就是被他挑正的,這些年,他們沒少拿任汝德的好處,早就被他喂肥了……
這也是上輩子蕭呈得以策反鄭壽山,剪除楚州障礙的原因。
她想好了,一計不成,再生一計,再計不成,還有三計,隻要她誠心挖這個牆角,就不信它不倒……
然而,她萬萬沒有料到,半路殺出個李桑若,幫她的大忙。
鄭壽山回去,自然是要將通惠河談判的內容,上呈給鄴城朝廷。
當然,他不會說馮蘊的策反,隻說見到了馮蘊,又編了一些交談內容,以應對詢問。
可他的說法,瞬間把李桑若帶回了信州,帶回了鳴泉鎮,那一場讓她頻頻出醜的談判……
“馮氏素來巧言令色,慣會蠱惑人心,她說的,絕非僅有鄭壽山交代的這些。
”
“鄭壽山隱瞞朝廷,沒說實話。
這心都偏了,還如何為我所用,又如何會帶領楚州軍跟鄴城並肩殺敵?
”
不得不說,李桑若這次的判斷是對的……
錯就錯在她把它說了出來,在朝堂上當眾質疑鄭壽山有私心,並表示應該罷黜鄭壽山的楚州節度使,將楚州軍收歸朝廷,以便統一調派……
氣得李宗訓摔了笏闆,大罵她是“蠢婦”。
李宗訓和葛培,當然也看得出來鄭壽山沒說老實話。
可大戰當前,是翻臉的時候嗎?
李宗訓痛斥李桑若,是為了給鄭壽山一個交代,也是為了表明自己的態度……
然而,都是萬年的老狐狸,誰不知道誰啊?
消息傳到楚州,便壓斷了鄭壽山最後一點猶豫。
今日不反,來日就會被清算。
他找來幕僚商量一宿,當機立斷,一面差人聯系北雍軍,一面以李太後對他的誣蔑,令楚州將士們心寒為由,宣告天下,楚州脫離鄴城朝廷。
天壽二年四月二十八,鄭壽山在通惠河上架浮橋以迎北雍軍,同時打開楚州城門,率兵反攻葛培……
馮蘊:多謝,你的一臂之力。
李桑若:?
?
?
什麽什麽力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