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66章 迷局定局
宮裡的詔書到達裴府時,裴獗剛剛服下一碗湯藥,平躺下去。
閻王殿裡走了一遭,他身上的丘疹風團未散,面色蒼白,嘴唇發紺,一直冷汗涔涔。
隔著層層衣裳,馮蘊也能察覺到他劇烈的心跳,以及極力的克制。
她低頭看去。
“大王可好受了些?
”
裴獗嗯聲,沒有說話。
馮蘊道:“宮裡的聖旨,隻怕是為了試探你,是不是當真身體無恙……”
裴獗擡眼,眉頭蹙起。
馮蘊看他的樣子,“傳旨的公公在外面。
你且休息,我去應付便是。
”
她剛要轉身,被裴獗拉住手,拽了回來。
他握住她的手不放,凝視著她,聲音沙啞地吩咐門外的左仲。
“就說我歇下了。
讓他將聖旨呈上來。
”
馮蘊一怔。
這話說得平靜,可字字重錘。
當臣子的如何能狂妄至此?
除非,他不想再當臣子了。
馮蘊抿唇不語,慢慢坐在他身側。
左仲下去了。
回來的時候,帶來一個傳旨的內侍。
內侍沒有進門,就在庭院裡,念誦了皇帝的禪位詔書。
皇帝曰:
“朕以菲薄之才,受天明命,承祖宗之業,冀以安邦定國,福澤蒼生。
然疾病纏身,精力日竭,深感力不從心,恐難擔重任,執掌乾坤。
今觀雍懷王仁德兼備,智勇超群,實乃天命所歸,人心所向。
朕思量再三,茲禪位於雍懷王裴獗,以承天運,主理國事,統禦四方。
望能恪守天道,興邦安民,使國運昌隆,百姓安居。
朕退意已決,即日起,不再乾預朝政,惟望天下臣民,各安其位,共襄盛舉,同享太平。
欽此!
”
四下肅靜。
聖旨念完許久,都沒有聲音。
馮蘊低頭,看著裴獗平靜的眼睛。
“大王如何想?
”
裴獗目光灼灼凝視著她。
“拒了。
”
馮蘊微笑,沒有意外。
“好。
”
今日政和殿裡,臣子上奏,裴獗拒了一次。
如今皇帝將禪讓詔書送到家裡,也得再次推拒。
因為在大眾的心裡,自古禪位和篡位,並無差別。
沒有什麽天命移轉,隻有權勢的傾斜,和不得已為之。
這個時候裴獗要是欣然接下詔書,那就是有不臣之心,總歸會拿話給旁人說,後世也要戳脊梁骨。
推拒幾次,才可彰顯清白。
“不過這詔書來得甚好。
”馮蘊嘴角微抿,意有所指地道:“大王正好以避嫌為由,在府裡休養幾日,誰來也不見。
”
裴獗哼笑,“機靈。
”
“多謝誇讚。
”馮蘊眨眨眼,看他氣色不是太好,不再多說了。
“我下去把他打發了。
”
裴獗微微點頭,“辛苦蘊娘。
”
“不辛苦,應該的。
”
身為他的妻子,或是王府長史,這都是馮蘊應當應分的事。
她安撫地捏了捏裴獗的手,又叮囑了姚儒幾句,徑直打了簾子出去。
公公沒得到回應,還在庭院裡等候,緊張,彷徨,手足無措。
馮蘊笑著將人請到花廳。
奉了好茶,又讓小滿塞了個錢袋,微笑道:“公公,陛下一片好意,大王卻甚為惶恐。
這回,怕是要抗旨不遵了……”
傳旨公公尷尬地看著馮蘊,拭了拭腦門的冷汗。
面前的人哪裡是雍懷王妃啊。
一旦接下詔書,那她就是母儀天下的皇後娘娘。
公公不敢直視馮蘊的眼睛,小心翼翼地低頭告罪。
“請王妃容雜家說句掏心窩子的話,這一紙詔書,是陛下心意所緻,大王還是萬莫辜負得好。
”
“唉。
”馮蘊看他說得實在,也做出一副為難的樣子,輕輕歎息道:
“這陣子,大王都要被坊間的流言和唾沫給淹沒了。
那些說法,哪個忠肝義膽的臣子承受得住?
公公,這詔書,大王是萬萬接不得的,不然,這謀逆篡位的罪名,就坐實了啊。
”
公公臉色更是窘迫。
“這,這也不是雜家能做得主的……詔書傳到裴府,大王領旨,此事便算是成了。
”
“成不了。
”馮蘊笑了一聲,溫和地看著他,“九五至尊之位,可不是兒戲,勞煩公公轉告陛下,當真有心體恤臣子,便不要再說這等話了,省得讓大王為難。
”
公公看著她的笑,心思微動。
“雜家明白了。
”
他點點頭,收了東西,朝馮蘊一笑。
“雜家這便告辭回宮,將王妃的話,一字不漏地回稟陛下。
”
馮蘊朝他欠身,好似松了口氣。
“有勞,公公慢行。
”
公公還禮,出門自去了。
馮蘊一席話點到為止,這公公卻聽了個明白。
這麽傳一道聖旨來,就要讓雍懷王接位,也未必太過兒戲了。
讓裴獗自己拿著聖旨去金鑾殿坐龍椅,何異於逼宮?
裴獗要的,不僅是皇帝位。
還是光明正大的皇帝位。
-
長公主在明光殿裡來回踱步,神色焦灼。
文治帝倒是坦然,寫完那封詔書,他便輕松了一半。
此刻,他要做的,就是等著,看裴獗如何處理。
“陛下,懷仁回來了。
”
文治帝連忙從榻上坐起。
“快傳。
”
懷仁便是那傳旨的內侍,是文治帝從潛邸裡帶出來的人,深知他的脾性。
進屋一看長公主也在,懷仁公公怔了怔,方才分別行禮。
然後,稟報裴府的事情。
文治帝一聽,吃驚不已。
“雍懷王不受?
連皇位都不要?
”
他的意外,長公主沒有半點意外。
她在意的是,“裴獗沒有出來接旨?
一直不曾露面?
”
懷仁應聲,“是。
出來的是雍懷王妃。
”
長公主深吸一口氣,“果然。
果然是他。
”
文治帝看著她灼人的眼眸,緊張道:“皇姊,這可如何是好?
雍懷王不肯受,會不會……會不會還有別的圖謀?
”
長公主猛地轉頭,死死盯住他。
文治帝嚇一跳,“皇姊……”
長公主道:“千不該,萬不該,就你不該寫下那道禪位詔書啊。
如此一來,時局於你我,便如臨深淵了。
”
文治帝眉頭深皺,“我不明白……”
長公主歎息一聲,坐下來緩緩地道:“詔書一發,裴獗接不接旨,滿朝文武、王公大臣的心,就算是散了……人心一散,敗局也就定了。
”
文治帝抿了抿唇,“皇姊,我以為,朝臣的心,早就散了。
敗局也早已定下。
不然今日政和殿上,阮溥豈會是那般下場?
”
長公主一怔。
她注視著自己窩囊的弟弟,沒有說話。
文治帝不知她在想什麽,幽幽一歎。
“這陣子我在殿中養病,倒是想了許多事。
這江山,這天下,這皇位,從古到今,更替頻繁,從不是萬年不變的。
每每改朝換代,無一不是屍橫遍野,白骨累累……皇姊,既然大局已定,掙紮也無用,何不保全自身?
”
他認真地看著長公主。
見她不語,又徐徐說道:“歷史多為勝者頌。
為抗爭而死,史書隻會留下罵名。
苟且偷生,說不定還能千古流芳,博得一個慧眼識人的美譽。
”
長公主冷哼。
文治帝看出她臉色松緩了些。
又道:“一個好皇帝,當以天下子民,蒼生福禍著想,倘若我將皇位托付給一個可以振興大晉的人,這豈不是做的功德?
祖宗泉下有靈,想必也不想基業敗於我手……”
“皇帝。
”長公主看著他一副不爭氣的慫樣,千方百計的為軟弱找借口,眉心緊緊皺起,再散不開。
“事已至此,也由不得你我了。
”
-
不得不說,長公主料事如神。
一紙毫無預兆的禪位詔書,就如同一瓢冷水澆在熱油上,在西京朝堂炸開了鍋。
朝臣們沒有料到,皇帝會自作主張將皇位拱手於人。
此舉,對一些心存僥幸,還對皇帝抱有希望的臣子可謂是一記重錘,瞬間將人推向了另一邊。
整個大晉朝堂,態度空前一緻。
——元氏皇朝氣數已盡。
別說裴獗未必肯扶他,就算裴獗無心稱帝,想將這位稱病不肯上朝的皇帝扶上龍椅,隻怕也會自己栽下來。
與其如此,何不順勢而為?
眾人生怕去得晚了,趕不上熱乎的,從那天晚上開始,裴府便門庭若市,來來去去的馬車,文武百官,或相約,或單獨,前來勸諫雍懷王,接聖旨、即大位。
理所當然的,雍懷王為了避嫌,閉門謝客。
滿朝王公,一個都不見,就連敖政,都被府裡謝絕了。
事情仿佛陷入了膠著。
朝野上下,風雲變動,隻有裴府裡,庭院春深,一派祥和氣氛。
十日後,裴獗的病已然大好。
外間關於皇帝禪讓的消息越傳越遠,消息擴散出去,天底下,無人不知。
裴媛托人來問過好幾次了,就連久不問政事的裴衝,都有些按捺不住,急切地想要裴獗給一顆定心丸。
裴媛當然是喜歡,覺得門楣生光,大有作為。
裴衝當然是不肯,認為裴府滿門忠烈,當護大晉江山,而不是自己登基為帝,落一個亂臣賊子的罵名。
每個人都想要一個結果,塵埃落定。
就連府裡掃地的小廝都著急了。
唯獨裴獗和馮蘊好像沒事人似的,一個閑看落花,一個青梅煮酒,高興了便對弈一局,兩個人的感情比任何時候都好,相處也極是愜意。
“娘子,仆女都要急瘋了……”
馮蘊問:“怎麽了?
”
小滿這幾日聽了太多流言,嘴角都長出了水泡。
她嘟起嘴巴,撒嬌般輕哼,“你說呢?
”
馮蘊笑而不答。
夕陽西下,陽光在屋簷的瑞獸身上灑下一層金輪。
在更遠的天邊,一輪遠月已朦朧的升起。
日月同在,光芒空蒙,淡淡地落在馮蘊的衣襟上,襯得她眉眼俏麗過人。
小滿看得有些呆了。
半晌,才回過神來,一邊衝茶水,一邊看向靜心觀棋的裴獗,小聲問:
“大王到底要怎麽辦啊?
”
馮蘊輕笑,平靜地道出一個字。
“等。
”
晚安,多謝姐妹們支持,麽麽噠~~
馮蘊:也讓我親一口,麽麽噠。
裴獗:……抱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