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13章 纏綿疏離
裴獗不善多言。
立於寒風,沉默許久才又開口。
“母親走後,我失血過多,暈厥過去,等我醒轉,翻遍了附近的草堆,不見妹妹的蹤跡……”
“我不知她是被追兵帶走,還是自行離開,沿途尋找,直到找到母親的遺體……”
說到這裡,他停頓了很久。
“後來,是我現在的父親收留了我。
”
-
當時的謝夫人為了擺脫齊國追兵,選擇了逃往並州地界……
是裴衝的親隨發現了他。
當時,小小的孩子正在刨坑葬母,土灰色的衣裳,滿身血汙,沒有包紮的傷口淌出鮮血,滴入了土裡,滴到了他母親的身上。
明明身量還沒有長成,臉上的堅韌卻似大人模樣……
天地冰冷,寒風刺骨。
他甚至沒有掉一滴眼淚……
親隨將受傷的孩子帶到了裴衝的面前。
當時的裴衝也身受重傷,下肢不能行走,而且家中無子,老母親病重,夙願難填。
這個孩子撿得正是時候。
裴衝躺在病床上,問了孩子四個問題。
“你叫什麽名字?
”
“長域。
”
孩子不會說謊。
兩個字,沒說姓氏。
裴衝唔一聲,“謝七郎,謝獻之子。
”
他受了傷,但坐鎮並州,身為主帥,齊軍大肆搜尋“謝家餘孽”的消息,並非一無所知。
然後他又問了第二個問題。
“忘得掉嗎?
”
一夕之間,從養尊處優的謝家嫡子到無家可歸的亡命逃犯,家破人亡,無盡深淵,人生天翻地覆,命運也因此被改寫……
血泊中的母親,戰死並州的父親和謝家軍冤魂,都在看著他。
孩子沒有點頭,也沒有搖頭。
而是反問,“若是將軍你,忘得掉嗎?
”
裴衝點點頭,接下來問了第三個問題。
“我是裴衝,你大概聽說過我。
並州一戰,你失去了父親,我殺的。
我傷了雙腿,你父親砍的。
你可恨我?
”
孩子搖頭。
“將軍征戰沙場,各自為政,各領一軍,你與我父本無仇怨,唯有使命。
你沒有錯,我不必恨。
”
裴衝沒有想到這麽小一個孩子,竟有這樣的胸懷和見識,又悲又喜又感慨,然後問了最後一個問題。
“你可願做我的兒子?
改頭換面,承我香火。
”
裴獗當年的回答是,“你救我命,我養你老。
”
馮蘊再一次感受到窒息。
為他。
為當年那個命運多舛的小七郎。
“你受苦了。
”
裴獗沒有說話。
一晃眼已是十幾年過去了,再念及那一日的事情,他幽深的黑眸裡,一片荒涼。
“這風聲,跟那天很像。
”
突如其來的感慨,聽得馮蘊心酸。
“你還記得妹妹的樣子嗎?
她……究竟是不是李桑若?
”
裴獗搖頭,漆黑的眼裡冷淡一片。
“記不得了。
是與不是,都是唐少恭的一面之詞。
”
唐少恭方才說的話,馮蘊都聽見了。
不需要裴獗再來重複。
唐少恭說,他是從並州戰場的死人堆裡爬出來的,僥幸活命,卻發現無處可去。
謝家軍全軍覆沒,謝獻被抄家。
他在亡命潛逃時,得知齊軍在搜尋謝家餘孽。
得知少主還活著,唐少恭大喜過望。
為報主公大恩,他也跟著尋找……
是他最先發現哭著找娘的謝家千金,小女郎告訴他,哥哥死了,阿母不見了……
他帶著孩子到處找謝夫人,可惜晚了一步……
看到謝夫人被人淩辱,他孤身一人又帶著孩子,不敢上前搭救,等安置好小女郎再回頭,謝夫人已是一具屍體……
為免打草驚蛇,他忍辱離開,帶著小女郎四處尋找少主的下落。
然而,始終不得消息,不得已,他隻好帶著主公家的女郎,投奔了當年的並州刺史李宗訓……
李宗訓看到那孩子第一眼,就十分喜愛,正巧夫人夭折了女兒,悲痛欲絕,便將她養在了膝下,取名李桑若……
唐少恭還說,他做了李府幕寮後,並沒有停止尋找少主。
可天下之大,尋人如大海撈針,他又不敢明目張膽地找,終究是錯失了。
再次得見,是在一年後的中京,他一眼就認出了少主,卻從旁人嘴裡得知,那是裴大將軍的兒子,姓裴名獗……
於是,他不再與裴獗相認,而是默默等待,等著少主長大成人,同時,他在李府裡盡職盡責,一力襄助李宗訓,從並州刺史,做到大晉宰相……
他得到了李宗訓完全的信任。
不料少主長大,好似全然記不得謝家的血海深仇,不僅認賊作父,待裴衝至親至孝不說,還迷戀上仇敵馮家的女兒,娶為正妻,恩寵有加,當寶似的護著……
唐少恭說,看到這番情景,他痛心疾首,這才不得不出手……
從煽動李桑若對付馮蘊,拆散少主的姻緣,再到一手推動李氏父女和裴獗的反目,逼得裴獗走上極權之路,加九錫到獨攬大權,中京事變到鄴城覆滅……
“確實是一面之詞了。
”馮蘊笑了笑,柳眉微揚,“畢竟李宗訓死了,還是唐少恭親手射殺的。
死無對證呢。
”
裴獗眼中波瀾不驚,點點頭。
“我不全信。
”
馮蘊突然笑道:“那下一步呢,他準備讓你做什麽?
復仇之路,可是沒有走完呢。
”
謝家滅門,罪魁禍首是馮敬堯,也是南齊朝廷,即便當年的皇帝不是蕭呈,可仇恨是可以延伸的……
在唐少恭眼裡,她馮蘊也是馮家人。
是謝家的仇人之女。
如今的南齊朝廷,也是當年讓謝家軍覆沒的元兇。
裴獗沒有說話。
他沉默著將一方小印遞到馮蘊的手上。
馮蘊一怔,“這是什麽?
”
裴獗道:“唐少恭帶來的。
”
唐少恭用來舉證李桑若是裴獗的親妹妹,證據有二。
其中之一,便是這一方印鑒。
那是謝夫人臨走前,塞給女兒和兒子的信物。
她給兒子的是一塊謝獻贈她的玉佩,上面刻著謝獻的小字——子進。
那塊玉佩當年被裴衝拿走,一直到裴獗成婚,裴衝到信州來,才交還給他。
謝夫人給女兒的是她自己的一方小印,閨中看書作畫所用,即便事隔十幾年,裴獗還是可以認得出來,確系母親遺物。
另外一個力證,便是李桑若的婚姻。
唐少恭說,起初,李宗訓確實有意與裴家結親,將李桑若嫁給裴獗。
是他,偷偷安排了獵場變故,讓熙豐帝和李桑若獨處一室……從而破壞了兩家聯姻。
“隻因我知情,親兄妹,不能做夫妻。
”
“少主你想,李家可不止李桑若一個女兒,若非意外,以李宗訓的為人,怎會輕易得罪裴大將軍,將已經與裴家議親的女兒另嫁?
他要想攀龍附鳳,換一個女兒便是,或者一早就不和裴家議親就好,何苦在朝中樹一個大敵?
”
“少主不知,當年我為了阻止你們聯姻,費了多少口舌,才說服李宗訓……”
這是唐少恭的原話。
他甚至為沒有將李桑若教養好導緻她性情乖戾而痛心,在裴獗面前悔恨落淚……
所有的一切,聽上去都合情合理,還有這一方小印為證,也沒什麽破綻。
但馮蘊心裡始終不是那麽有滋味。
李宗訓已經死了。
很多事情,全憑唐少恭一張嘴……
真真假假如何佐證?
就算唐少恭當真是謝獻忠仆,但十幾年的光陰過去了,世事變遷,誰又知道現在站在面前的,是人是鬼?
馮蘊接過小印,打量了許久。
“都說血濃於水,你要認親,我攔不著,但一碼歸一碼。
我跟李桑若的恩怨,是放不下的,你也別勸我大度。
”
裴獗面色淡淡,“我不勸。
”
馮蘊揚眉,“那我要收拾她,你也不插手?
”
裴獗遲疑一下,“不插手。
”
“呸!
”有那樣的淵源存在,馮蘊才不相信裴獗可以對親妹妹無動於衷。
她看得出來,裴獗對李桑若的身份,也有疑惑……
但是,唐少恭憑著這一方小印和三寸不爛之舌,至少讓他信了個七七八八。
他不恥李桑若的為人,不願相認,可妹妹就是妹妹,真要讓他下狠手,做不到的。
馮蘊沒有那麽好風度,話說得也不怎麽動聽。
“罷了,我也不逼你選擇。
橫豎此間事了,你也用不著我,明日我便回安渡,不摻和你的家事。
有什麽仇有什麽怨,我自己會報……”
“蘊娘。
”裴獗沉眉。
“別勸我。
”馮蘊的臉沉了下來。
盯他片刻,又挽起唇角,露出溫柔的笑。
“我明白你的為難,也請大王尊重我的情感。
旁的事,都可商議。
底線,萬莫逾越。
”
裴獗:“你待如何?
”
馮蘊突然想起那天裴獗問她,是不是想要李桑若的性命……
原來那時,他就在試探自己。
“我說過,不會取她性命。
”
死亡不是最重的懲罰。
有時候,反而是最輕松的。
馮蘊攏了攏身上的披氅,慢慢走回殿內,坐到火爐邊上,端起爐上的熱茶衝了一杯,細細品嘗。
片刻,才擡眼一笑,望著佇立窗邊,沉穩俊逸的男子。
“怎麽對她,是我的事,你不用管。
”
裴獗斜斜地看過來一眼。
慢慢的,走到她跟前,低頭凝視。
“我是誰?
你又是誰?
我是你的誰?
”
馮蘊眉頭蹙起,動也沒動,回視他。
裴獗眼底濃霧驟起,有些濕潤。
“馮蘊,你這個人,沒有心的。
”
這話說得馮蘊有些著惱。
要不是剛聽了他的故事,可能當場就翻臉了……
不過,翻臉也翻不出他的掌心。
鄴城不比花溪,就算在花溪,也是大晉天下,敢跟雍懷王翻臉的人,可能是嫌命太長了……
馮蘊冷靜下來。
“是我恃寵生驕了。
剛才的話,說得太過。
”
她一副能屈能伸的樣子,微微笑著,手指捏著茶杯的邊緣,慢條斯理,一句句說得認真,但在裴獗看來,全是虛偽。
“大王的家事,原也容不得我多嘴,何況我這身份……馮家女嘛,總有瓜田李下之嫌,破壞你們兄妹情分,實在不該。
”
“你說什麽?
”裴獗鉗住她的下巴,擡起。
馮蘊就勢伸出雙臂,緊緊抱住他,鑽入風氅裡取暖,臉頰貼在他身前,一副纏綿小意的溫柔。
“我說我不對,讓大王為難……”
“是嗎?
”裴獗低頭看著她,墨色的眼底,是沉浮不定的鬱氣,“我如何會為難?
”
馮蘊擰了一下眉頭,“兄妹是手足,血脈相連,不可割舍,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。
而夫妻,因緣聚散,隨事變遷,情分到底還是淺了一層,我怎麽能不懂事呢……”
“會說話。
”裴獗彎腰撫上她的雙肩,輕輕揉捏著,往後推開一些,黑眸冷漆漆地盯著她。
嬌容如桃花映面,遠山含黛,秋水盈盈。
不知何時,他已是迷戀到近乎失智。
而她……
裴獗的手指撫上她的臉。
紅唇輕顫,媚眼如絲,不情動勾人,情動時索命。
讓人沉迷上癮。
卻無一絲一毫真心。
裴獗突然松開她,直起身一拂袍袖。
“你的手足明日到鄴城,見一面再走吧。
”
他走了。
就那麽面無表情地轉身,大步離去。
馮蘊一動不動,氣得心肝脹痛。
李桑若啊!
這是什麽好命,攤上個哥?
但沒用的……
她們之間,隻有你死我活,沒有原諒。
但狗男人嘛……
該安撫還得安撫。
就算是他說的利用,那也得好好用,要命的用!
裴獗:你準備怎麽用?
馮蘊:橫著用,豎著用,正著用,反著用……
裴獗:懂了,嫌我姿勢不夠多。
行,那再切磋切磋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