俗話說,蝗蟲過境,寸草不生。
劉家村和沈家村隔長河而望,沈家村的旁邊就是花溪村。
相隔不遠。
馮蘊自己有大片的田地,又是花溪村裡正,心裡不免發寒。
她想跟去看一眼,但日頭大起來了,下村裡會很熱,帶著元尚乙極是不便,於是按下情緒,朝賀傳棟微微一笑。
“有消息,賀君差人到花溪村告知一聲。
”
賀傳棟拱手,“是。
”
“娘子想去看看嗎?
”元尚乙側過頭來,眼裡露出一絲光。
馮蘊察覺到他的小心思。
因為她想去,他便願意跟著她去。
“阿元也想去嗎?
”
元尚乙點點頭。
馮蘊道:“可是天太熱了,阿元不怕曬嗎?
”
賀傳棟看到小皇帝蒼白的一張小臉,就覺得心驚膽戰,跟著就道:“王妃說得是,外面暑氣重,陛下身子尚未大好,還是不要出門為好。
”
這種說法和宮裡那些人一樣。
元尚乙的眉頭忽地皺了起來,看著馮蘊。
“我想去。
”
賀傳棟著急,再想阻止,卻見馮蘊微笑著點了頭。
“好,我們吃罷午食,一道去。
”
-
午後,馮蘊和賀洽在城門相見。
賀洽跟他的兒子一樣,也是被馮蘊帶著小皇帝嚇得眉頭直跳,但他反應比賀傳棟好一些,行個禮便很快平靜下來。
皇帝坐牛車,他一個刺史當然不能坐馬車。
賀洽示意隨行的人,把馬車駛回去,帶著兒子便坐上了馮蘊的牛車。
賀洽大緻講述了一下裡正匯報的情況,不由歎氣。
“真是禍不單行,雪災剛過,又鬧蝗蟲。
”
雪上加霜,賀洽愁得都顧不上在皇帝面前的禮儀了,不停地拍腦門。
“那麽大的雪,竟是沒把蟲卵凍死?
”
馮蘊思忖一下,“蝗蟲卵產於地面以下寸許,積雪覆蓋,利於蝗蟲越冬,等到積雪融化,土壤裡的水份增加,又利蝗蟲孵化……”
她侃侃而談。
賀洽佩服不已。
“莊戶人家的事情,王妃竟也懂得許多。
”
馮蘊微微一笑,“全是書上看來的。
紙上談兵,不算什麽……”
賀洽頭髮都愁白了,遇到一個能“紙上談兵”的,也如溺水人之於浮木,抓住她就不放。
“那王妃可知,有什麽好的治蟲之法?
”
馮蘊道:“到了劉家村,看看再說吧。
”
賀洽自是笑著應下。
二人說話時,元尚乙不插嘴,就像普通人家的乖順小孩,默默地聽。
雖然他不是很懂,但很喜歡王妃無所不能的樣子……
在宮裡的時候,端太後一年一年的惶惶不可終日,負面情緒帶給幼小的元尚乙,也養成了他如今的性子。
所以,坦然的,平靜的馮蘊,能帶給他極大的安全感。
元尚乙偷偷握住馮蘊的手……
馮蘊低頭看一眼,拿水囊給他。
看他喝水時睫毛一顫一抖的樣子,那種對渠兒的虧欠再次湧上心來……
渠兒跟著她這個無能的母親,是不是也像元尚乙一樣,提心吊膽,驚恐不安,居無寧日?
如果她能好好保護自己的孩子,又怎會有那樣的下場……
再無法彌補了。
那些遺憾,變成一道撕裂的傷疤,在心頭不斷地擴散,馮蘊眼神漸深,可見傷感。
元尚乙察覺到什麽,擡起頭,看著她,突然伸手撫了撫馮蘊的眉頭。
“娘子不皺眉,你看,我乖乖喝的。
”
馮蘊回過神,笑了一下。
“我是想到蝗蟲才皺眉的,與阿元無關。
”
元尚乙哦一聲,突然目光直愣愣地盯著車轅。
“娘子,你看……”
馮蘊扭頭,還沒有說話,賀洽已拔高了聲音。
“蝗蟲……”
元尚乙道:“這是蚱蜢嗎?
”
以前在白馬寺客居時,也見過庭院裡的蚱蜢,他並不十分懼怕,甚至有些好奇,刺史君說的,一夜間“寸草不生”的害蟲,原來就是蚱蜢?
看著孩子的好奇,馮蘊伸手,用手絹將那隻蝗蟲捉過來,在賀洽錯愕的目光中,指著它道:
“蚱蜢是蝗蟲,蝗蟲卻非蚱蜢。
平常我們所說的蚱蜢,食草,不喜遷移,不愛集群,對作物傷害較小。
蝗蟲是同類,但不同種。
你看,它個頭大,頭圓,嘴也大,能長距離地遷飛,一出沒便是集群,大規模為害作物,還很雜食……”
說到這裡,她看了一眼小皇帝。
“一般蚱蜢不吃同類,而蝗蟲在沒有食物來源的時候,會選擇吃掉同類來保全自己。
”
元尚乙聽得臉都白了。
馮蘊輕描淡寫地將蝗蟲踩死在牛車裡,丟出去,淡淡地道:“為了不被同類吃掉,蝗蟲數量越多,行進速度越多。
這才有蝗蟲過境,遮天蔽日,赤地千裡一說……”
“那為何要集群?
”
“為了繁殖、存活。
”
有問必有答。
元尚乙越發喜歡這個滿腹學識的王妃。
“娘子比太傅懂得都多。
”
馮蘊看著他道:“我也是看書才知這些。
阿元要是喜歡,可以常到我莊子裡來看書……”
元尚乙已經識得很多字了,但在宮裡涉獵的書籍全有定數,沒有那麽多雜書、閑書可看。
他偏生就喜歡這些,當即重重點頭。
“娘子回去和林女史說,我可以時時來找你。
”
馮蘊道:“好。
”
到劉家村果然很熱了,但農人們沒有在屋裡貪涼,而是在地頭驅趕、捕殺蝗蟲。
戴著草帽,頂著烈日,大人孩子老人,全家出動。
而裡長則是帶著村裡幾個長輩,在村中設了祭台,祭禮神靈,祈求保佑消除蝗災。
馮蘊牽著元尚乙下車,把他帶到一棵樹冠茂盛的大樹下歇涼,吩咐小滿和侍衛們看著,自己跟賀洽走上地頭。
田間地頭有蝗蟲其實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,隻要不是成群結隊,就不會泛濫成災。
但村裡人說,今年的蝗蟲數量,比往年明顯增多。
他們已經捕殺了三天,數量仍不見減少,這才不得不拿出家夥來驅趕……
馮蘊其實不讚同驅趕的方法。
這無非是從這個村到那個村而已。
裡長在水井邊洗淨了手,走過來對著賀洽就是低頭作揖。
“刺史君,你得幫我們想想辦法啊。
莊稼都吃光了,整個村子就沒有活路了啊。
”
劉家村和沈家村一樣,以姓冠名,聚族而居,整個村子裡的人都姓劉,都是親戚,要是遭了蝗災,借糧的地方都找不到……
賀洽不太懂農術。
可聽說蝗災的可怕,方才又聽馮蘊講了一回,也是急得一滿腦門的汗。
“正在想辦法,正在想辦法。
”
他也上火。
以前他是個武將,隻管上陣殺敵。
蝗災卻是自古以來的農術難題,誰遇上算誰倒黴,除了捕殺,他也想不出什麽好辦法……
於是求助的眼神,就落在了馮蘊的臉上。
裡正尚不知道這個牽孩子的婦人,就是雍懷王妃,而樹蔭下駐足觀看的孩童,更是一國之君。
他隻當馮蘊是賀洽的家眷,看一眼,又對賀洽道:
“今年糧食又漲價了,村裡家戶都沒有餘糧……唉,愁嘞,要是像花溪村就好了,有農具、製衣,陶窯,各種作坊,就算種不出莊稼,也不至於餓飯……”
賀洽尷尬地笑了笑。
“劉裡正可以去花溪,跟他們學一學。
”
裡長搖頭,“這世道,哪有不藏私的,吃飯的本錢,誰也教別人,再說了,都乾作坊去了,這田地不就沒人種了嗎?
”
聽上去很有道理,賀洽隻能笑。
糧食危險,不止劉裡長有,身為一州長官,賀洽其實比他還愁……
馮蘊突然開口:“眼下蝗蟲還不密集,村裡多養些雞鴨鵝吧?
有蝗蟲,恰可以節省投喂的糧食……”
裡長搖頭,有些輕視的目光掃她。
“夫人有所不知啊,蟲子多了,鴨子是吃不動的……”
馮蘊微微一笑,“那就是鴨子還不足夠多。
”
她說的多,是那種成群結隊的“多”,而不是裡長眼裡的幾隻,幾十隻那麽多。
馮蘊轉頭對賀洽道:“刺史君或可以號召各郡縣的養鴨人,組織一支養鴨大軍,共同滅蝗?
”
時人喜食鴨肉,信州各郡臨水,到處都有規模不小的養鴨人。
一家不足夠,那十家呢,百家呢?
養鴨人需要糧食來喂養,成本很高,而蝗蟲不要錢。
如果有官府號召,再給一點補貼,定是趨之若鶩。
賀洽眼睛一亮,“或可一試,多謝王妃指點。
”
劉裡長這才知道眼前這位就是雍懷王妃,還是花溪村的裡正,想到方才說的話,面紅耳赤,不停地告罪。
馮蘊笑著搖了搖頭,不以為意,在裡長的帶領下,在村裡走了走,跟著賀洽離開了。
回到花溪,她叫來幾個什長、伍長,到大槐樹下來議事。
花溪村跟劉家村隔了一條長河,尚不知蝗蟲的事情,但幾位都是老農人了,一聽就白了臉。
“裡正娘子,我們得早做預防才是啊。
”
馮蘊點頭。
但除了養鴨子,她眼下也想不到好的辦法,提醒一下農戶,就一頭紮進了書房。
她很愛惜書本。
人腦的儲存是有限的。
書本是無限的。
她想從書裡翻出有用的治蝗之法。
然而,從古到今,蝗事都是難事。
一直看到半夜,也沒有什麽頭緒。
次日大早,她便叫來邢大郎,在帳上支出一些錢,買回來一批批的小鴨子。
池塘裡,荷花正豔。
小鴨子排成行地擺晃過去,紮入水裡,毛茸茸的極是可愛。
元尚乙趴在花牆那頭看著,帶著董柏就溜去了莊子。
林女史滿肚子都是氣,可昨日就被馮蘊警告過了,隻能帶著傘、帶著水囊,領上幾個仆女屁顛顛地跟出去。
剛到池塘邊,她還沒來得及說話,整個人便差點暈了過去……
小皇帝的身邊,那大家夥是貓是虎還是豹子?
這麽大一頭,雍懷王妃不僅不趕,居然允許一個危險的東西,靠近陛下?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