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12章 癡戀之人
驛館垂簾輕擺,發出簌簌的聲響。
燭台上的燈火劈啪一聲,爆出一絲耀眼的火花。
時間靜靜流淌,有好一陣,沒有人說話。
裴獗隔著木案看了敖七許久,輕撫酒盞,眉梢輕動。
“你阿母未曾來信說與我。
”
敖七道:“事情尚未定下,不便告知阿舅。
”
裴獗眉頭微微蹙起,雙眼半眯。
“想好了?
”
簡單三個字,卻似蘊含了無數的情緒。
敖七心頭一痛,說不出的難受,那種排山倒海般襲來的難堪和傷感,讓他有好片刻喘不過氣來。
這是他最敬愛的阿舅,他本可以在他面前大哭一場,訴說心事,可偏偏,他癡戀之人,是阿舅的女人……
敖七有時覺得自己十分不堪。
有時,又覺得自己沒錯,隻是運氣不好,比阿舅晚了一步……
他喜歡馮蘊時,她還不是舅母。
敖七端起桌上的茶盞,用力喝了一口,喉頭髮出咕的聲響,做出十分暢快的模樣,潤了潤喉,才綻放出一臉的笑容。
“家中二老滿意,我也就滿意。
”
裴獗問:“哪家的?
”
敖七之前和崔家四娘子有過婚約,但李宗訓東逃鄴城,當晚中京城混亂一片,崔家父子來不及帶走家眷,在北雍軍的追逐下,隨李宗訓大軍撤離了中京。
留下來的崔家人,男丁十四以上皆斬,十四以下的男丁和妻妾女郎等,一律籍沒為奴。
崔四娘子也不例外。
她本是名門貴女,未來的人生一眼看得到頭,嫁如意郎君,相夫教子,平平順順。
誰會知道突生波折,因父兄的緣故受到牽連,一朝為奴。
她已是奴籍,自是不能再嫁敖將軍,婚事也就沒有人再提及。
崔家出事以後,敖家的門檻都要被踩破了。
都是來為敖家郎君說親的。
如今的敖家,已非熙豐和興和兩朝的時候可比。
一門鼎盛,父子高官。
敖政貴為丞相,家世顯赫。
敖夫人是雍懷王的長姐,關系親厚。
敖七身領赤甲軍,能征善戰,儀表堂堂。
可以想象,他會是多少世家貴女心裡的如意郎……
隻要他願意,可以在西京隨便挑一個中意的。
然而,敖七平靜一笑,卻回應道:
“黑背峽谷那個,馬合部大酋的女兒。
”
裴獗定定看他,久久不語。
馬合部那樁親事,是敖七為了救他,無奈應下的,
如果敖七因為一個承諾,便搭上了自己的姻緣,他這個做舅舅的,很難釋懷。
“小七。
”裴獗道:“我已收復平城,戎州在手。
北戎不敢來犯……”
換言之,形勢所逼之下答應的親事,本是兒戲。
隻要敖七不肯,這門親事便做不得數了。
要不然,馬合大酋也不會事過這麽久,隻捎來一些當地的牛羊肉幹,以示友好,提都沒提讓敖七去娶他的女兒。
對馬合部來說,隻要維系著這種親密友好的關系,其他部落便不敢欺他,他們就足以在蒼岩山下生存。
這些,敖七都知道。
在今日以前,敖政和裴媛也曾如此說過……
但敖七拒絕了。
“君子一諾,不可相違。
這是阿舅教我的。
”
他再次端起茶盞,用一種近乎低啞的聲音,淡淡地道:“阿舅無須為我操心了,隻管到時來吃喜酒。
”
又望一眼馮蘊,“舅母別忘了,給我備個大禮。
”
以前他尚在馮蘊跟前當小侍衛的時候,天天捉魚孝敬,就曾玩笑過,等他來日大婚,讓馮蘊備上好禮,就算是回報。
這事裴獗不知道。
但馮蘊記得。
她笑了下,“一定會的。
你喜歡什麽,寫一份清單,我如數備好。
”
敖七眉梢一揚,“也沒什麽別的想要,要是能把鼇崽給我,就好了。
”
這當然是玩笑話。
鼇崽是馮蘊的心頭肉,怎麽可能給他?
馮蘊笑道:“你休沐時到花溪來,鼇崽陪你。
”
敖七道:“過三五年,他就該忘記我了。
”
聲音啞淡,莫名心酸。
人世間有多少情分,能熬過三五年的?
馮蘊淺淺抿一下嘴唇,露出一個笑容,“鼇崽好福氣,這麽多人喜歡他。
”
兩個人說話的時候,裴獗始終靜默,等馮蘊第三次拿起茶盞,又放下去,他親自起身,替她的空杯子裡續上茶水。
馮蘊微驚,朝他笑了下。
杯盞已經空了,可她每次說完話,都下意識去拿一下……
原本是無意之舉,她並沒有注意到。
可潛意識暴露出來的是她對敖七的事,略顯局促……
不該這樣。
馮蘊穩了穩心神,笑道:“有勞大王。
”
裴獗看她一眼,沒有多說什麽。
驛站的夥食簡單,唯獨酒水尚可,裴獗在席間很是沉默,不知不覺多飲了幾杯。
而敖七,許是對上次在花溪村醉酒的事,心有餘悸,今天夜上,他滴酒未沾。
“家裡為我在安渡置辦了一座宅子,我也沒工夫過去,父母又遠在西京,不知可否麻煩舅母,幫我捯飭捯飭?
”
父母不在身邊,請舅母來操持,說得過去。
可這座宅子是為敖七新婚準備的。
也就是他的婚房。
敖七讓馮蘊來幫他布置,很難說沒有別的心思……
裴獗垂眸,端起酒水慢飲。
馮蘊想了想,平靜地道:“我自己的婚事,也辦得草率,實在不知那許多的禮數,怕有不周……”
說罷她側目望著裴獗,謹慎的樣子。
“不然你讓大姐把身邊的管事媽媽派一個過來?
”
裴獗:“好。
”
敖七眼裡流露出濃濃的失望,續了一杯水,仰脖子一口飲盡,然後重重放下。
“看來舅母對我,多有不滿。
”
馮蘊笑道:“這從何說起?
”
敖七輕輕哼一聲,“濮陽漪修宅子,舅母幫她出圖紙,拿主意。
溫將軍修宅子,舅母更是親力親為,唯恐有一點不周之處,怎麽到了我這個大外甥,隻是料理布置,舅母就萬般推托?
”
牙尖嘴利啊這是。
馮蘊覺得他就是故意的。
分明知道是怎麽回事,偏偏讓她為難。
當著裴獗的面,她是該應,還是不該應?
“你應下吧。
”裴獗臉色淡淡,慢條斯理地說道:“小七一人在安渡,你我正該多照顧些。
”
說罷又嚴肅道:“但有一點,你舅母身子不好,也不能凡事親力親為,幫你照料一二可以,旁的事,就不要勞煩她了。
”
他用的是長輩的語氣。
也是警告,不要得寸進尺。
敖七聽明白了,拱手朝他們行禮。
“多謝阿舅,多謝舅母。
”
-
敖七是飯後走的。
天太晚了,他沒有返回大營,和馮蘊夫婦一樣,住在驛站,但是有另外的客房。
以前他每次離開都有種依依不舍的感覺,話很多,反覆和馮蘊說這個、說那個……
這次他很乾脆,拉上簾子頭也沒回。
驛站在城外,很是荒涼,聽著屋頂上呼嘯而過的風聲,馮蘊等驛卒收拾好碗筷,又要了熱水來洗漱。
夜宿在外,她覺得處處不便,一時心緒難寧,幾乎沒怎麽說話。
“不高興嗎?
”
裴獗的聲音突然出現在耳側,馮蘊驚了一下。
她回睨而笑,“我有什麽不高興的?
”
裴獗沒有說話,黑眸微凝,視線直直落入她的眼睛裡,仿佛要將她看穿,又好似要給予她一種安定的力量,平靜而坦然。
“我讓你應下小七的事。
”
馮蘊微愕,隨即笑開。
“怎麽會?
我其實無所謂幫不幫他,我是怕你不高興,這才拒絕。
”
有些話說開了,也就沒什麽可介意的。
她笑歎一聲,“你別這樣看我,我坦坦蕩蕩,從來沒有勾引過你的外甥,這完全是一樁冤案……”
“我知道。
”裴獗低頭凝視,“蘊娘可要出門走一走?
”
馮蘊訝異,“現在?
”
“嗯。
”裴獗輕輕拉著她,擁她入懷。
“這個驛站,離石觀碼頭很近。
石觀碼頭的夜景,值得一觀。
”
馮蘊狐疑地看著他。
“大王何時得閑,看過石觀碼頭的夜景?
”
裴獗雙眼越發黝黑,似隱濃霧,深不見底。
“聽人說的。
”
馮蘊唔一聲,“這大晚上的出去,會不會太古怪……”
裴獗:“怪在何處?
”
有一種男女相約月下碼頭,偷會私情的感覺。
馮蘊揚了揚眉,漫不經心地一歎。
“也沒什麽古怪的,就是大王反常,又沒個由頭。
”
裴獗雙臂一收,將她攏得更緊。
馮蘊靠在他的胸前,被那股子熟悉的氣息包圍著,覺得他身上十分的溫暖,熨得人很是舒服,不由張開雙臂,雙手圈在他的腰上。
“明日要早些啟程回花溪,我們不如早些歇了。
”
裴獗低下頭來,看了看驛站。
“你不會喜歡在這裡。
”
馮蘊聽出弦外之音,再細想一下他要去的石觀碼頭,突然臉頰發熱。
這個禍害該不會是想做她以為的那種荒唐事吧?
三更畢,晚安~~
裴獗:蘊娘以為的荒唐事,是什麽事?
馮蘊:難道不是找個月黑風高的夜晚,送解藥?
敖七:在這樣一個令人心碎的夜晚,你們這麽做,真的合適嗎……
淳於焰:毛頭小子一邊去,毛都沒長齊,想些什麽呢?
敖七:笑話誰呢?
我沒長齊,倒是想問問你,你毛長齊了嗎?
蕭呈:哪壺不開提哪壺,你是想氣死他,繼承他的家產?
敖七:不,我更想繼承舅舅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