馮蘊紅著眼,忿怒像一團燃燒的火焰,在她的瞳孔裡跳動著,仿佛要化作尖利的匕首,將馮敬堯肚子裡的那一樁往事生生剖開……
馮敬堯冷笑。
看著馮蘊難受的樣子,多少沾了一絲快活。
“她死,自是閻王要收她,與老夫何乾?
”
馮蘊臉色一變。
“馮敬堯——”
咬牙切齒,尚且來不及做出什麽,一隻胳膊冷冷從眼前橫過。
男人的虎口,鐵鉗似的卡在馮敬堯的咽喉。
夜下大牢,燈火昏暗。
裴獗不說話,陰沉沉的臉色,仿佛覆蓋了地獄的寒冷,眼神銳利如刃,單是這麽掃過來,就讓人不寒而栗。
馮敬堯的頭被迫擡起,下頜繃緊,嘴角微微下撇,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。
裴獗半眯著眼,一點點加重力道。
馮敬堯臉都憋成了豬肝色,仍是不肯開口。
裴獗微微松手:“你以為不開口,就了結了?
”
馮敬堯苦澀地一笑:“……橫豎……是死。
請便。
”
裴獗冷冷道:“死與死不同。
”
馮敬堯嘴角微抿,一副傲骨淩雲的樣子,斜睨著他,“來吧。
老夫活這一輩子,什麽手段都見識過了,正好看看雍懷王,有什麽絕活。
”
他說罷又側眸看一眼馮蘊。
“許州馮氏,沒有孬種。
”
馮蘊緩緩地眯起眼睛,冷笑。
寂靜中,裴獗的聲音平靜地響起。
“馮公膝下,二嫡三庶五子十二孫……不知他們是不是都跟馮公一樣,渾身上下鐵骨一根,不畏死,更不畏千刀萬剮?
”
馮敬堯眼神一變。
是人,總有其弱點。
哪怕是馮敬堯這樣的狠人,也憐惜兒孫。
馮敬堯大怒,狠狠吸口氣才啞聲斥道。
“裴獗,你敢!
”
裴獗沉聲:“不要以為他們身在台城,我就沒有辦法。
馮公……”
他停頓一瞬,黑眸微微發亮,殺氣仿佛順著呼吸落下來,無聲無息,敲打心臟。
“我有一千種,讓他們不得好死的辦法。
不會比馮公死得輕松,可要一賭?
”
他說得正經,乃至平靜。
一絲威脅的意味都看不到,就如同闡述一個事實。
馮敬堯起初是瞪著眼睛,與他對視。
氣氛無聲地凝滯。
慢慢地,馮敬堯軟下來,整個人洩氣一般,身子癱在稻草堆上,後背靠著牆,眼神空洞地看著前方的油燈。
“你母親……嫁入馮家為媳,卻一心癡迷謝獻。
倘若不殺她,事情敗露不說,她還發誓要為謝家報仇……十二娘,是她朝三暮四,自己尋的死路,怪得了誰呢?
”
馮蘊一怔。
當母親和謝獻扯上關系的瞬間,她有些不知所措。
很快,又惱怒起來。
“你胡說八道!
死到臨頭,還想汙我母親名聲。
明明就是馮敬廷喜新厭舊,與陳氏勾搭成奸,卻要反咬一口我母親?
”
馮敬堯微微癟嘴,嘲弄地瞥她一眼。
“你若不信,大可找你父親求證……再是不信,可以問你外祖家,知是不知……”
馮蘊冷哼,“我外祖父和外祖母,早就故去。
你以為信口雌黃,就沒有人拆穿你了?
”
馮敬堯冷冷地看過來,“盧家人又沒有死絕,你倘若有心,總能問到的。
你母親嫁入馮家之前,就心系謝獻,無奈嫁入馮家,是因謝獻早已娶妻。
不然,你父母的矛盾因何而來,你父親又為何醉酒夜宿陳氏家中,以緻有了馮瑩?
還有,以你母親的腦子,明知此事,為何會不聞不問,這分明就是心虛有愧。
十二娘,一切都是有根源的。
你母親,死得不冤。
”
“無恥之尤。
”
馮蘊氣得胸膛起伏,指著他,手指都在發抖。
裴獗握住她的手,緊了緊,安撫一般用力,又松開。
“謝獻與你有何仇怨,你竟下得如此狠心,不僅要他滿門抄斬,還要讓全體謝家軍陪葬!
?
”
馮敬堯撩高眼皮,盯著裴獗。
久久,他才冷嗤一聲。
“你就是當年在並州逃走的那個謝家餘孽吧?
謝七郎?
”
裴獗目光涼涼,沒有承認,也沒有否認。
馮敬堯沉吟片刻,突地笑了起來。
目光裡,竟有一種古怪的釋然。
“那今日老夫也算是死得其所了。
因果循環,怪不得誰。
”
裴獗冷聲,“若是因果循環,那你滿門該如何算?
”
馮敬堯身上一寒,身形微微僵硬片刻,松開嘴。
“我與謝家沒有仇怨,但身逢亂世,各為其主,誰都想要有一番建樹。
懷仁太子與當年的延平帝……魏王蕭玨勢同水火。
誰都知道,魏王與馮家走得親近,若懷仁太子登基,對馮家沒有好處。
”
簡明扼要,平靜淺顯,卻有著最殘酷的真相。
也與他們先前的推測並無二樣。
那個兵戈聲裡,烽煙四起的時代就那樣浮現腦海。
“殺——”
“謝氏全族,一個不留。
”
北風呼嘯而過,馬蹄滾滾,喊殺不止,人頭落地的聲音極是沉悶。
好似在牆外,好似在天空,又好像是從牢房的青磚石下鑽出來的,順著腳背,爬上全身,滲入每一個毛孔裡。
馮蘊半晌才緩過氣來,看著昏暗的燈火下,馮敬堯那張桔皮似的乾癟的臉,以及眼角深如溝壑的皺紋。
“沒有好處,便要殺人?
”
馮敬堯看著她,“不是他們死,就是馮家亡。
馮十二娘,你也姓馮。
當年我若不那麽做,你豈能活到如今?
”
一個陰謀,鬧了個天翻地覆,翻眼就換了人間。
長風從牢舍的甬道吹過來,馮蘊突然覺得有一些冷。
酷似那年的冷宮。
以及在冷宮玉昭殿裡的看到懷仁太子的那句話。
“如今年年歲歲,曾經歲歲年年。
”
寫不盡的世事無常。
她是馮家的人,在命運的裹挾下,與懷仁太子一樣成了受害者,關在同一個地方,而所有的一切,皆因當年的陰謀。
歲月如梭,依稀再憶,懷仁太子竟已故去十餘年了。
“推翻懷仁太子,原本不必死那麽多人。
謝家軍,有多少無辜慘死?
”
馮敬堯沒有回答。
有些人的狠,是天生的。
有些人生了一副君子的模樣,卻早已被魔鬼奪舍。
禦史台獄的風很冷。
馮蘊和裴獗從牢裡出來時,已是四更天了。
兩人慢慢走過月光下的青石路面,誰也沒有說話。
馬車候在那裡。
月亮就掛在馬車後的樹梢上。
夜色很靜,死亡一般。
馮蘊將手放在裴獗的胳膊彎裡。
裴獗側目,“興許他所言屬實。
”
馮蘊微微一凝,“什麽?
”
裴獗看看她,擡頭看向天際,黑眸裡仿佛藏著滿天的星辰。
“你阿母和我阿父,難續的情緣,換來你我命中注定。
”
-
四月十五那天,是黑道日。
西京宣化門外的大街小巷,天不亮就擠滿了人。
整整一條街,到午時都不見人散,直到一乾齊使被推出來問斬。
老百姓是喜歡看殺人的。
尤其要受死的,還是往昔高高在上,不可一世的王侯貴胄。
看富者遭殃,看貴者倒黴,是普通人的樂趣。
刺激的刑場上,人頭攢動。
等宣讀完罪狀,一群人呼喊著跟著起哄。
“砍了,砍了。
”
“砍頭了!
”
“那個老小子就是主謀,許州馮氏,馮敬堯。
齊人……”
“大晉萬歲!
殺了這些奸佞!
”
“快看,要砍了……啊要砍了!
”
圍觀的人,群情激昂。
劊子手的大刀下,跪地求饒的人,哭嚎聲聲,淒厲震天。
隻見那個頭髮花白的貴人,頭垂下來,僵直著,一動也不動。
“斬!
”
劊子手揮刀劈砍。
人頭滾落在地,屍體才倒下來。
有人將屍體拖走,鮮血在地上拖出長長的痕跡,殺得多了,便有鮮血順著台階滴滴答答地流下來,極是瘮人……
收屍的是齊國來的使臣。
他們全程圍觀了行刑的過程,等人都殺好了,拿草席裹住屍體,人頭裝到盒子裡,回去稟報齊君,再和屍首一起交給親屬,入土安葬。
陽光熾烈。
熱鬧散去了,很快有人來打掃刑場。
一桶桶的清水衝刷上去,洗得乾乾淨淨。
乾淨得就好像這些人,從來沒有活過一般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