陸笙也是站在電梯裡才發覺，自己比想象中要更加平靜。

　　在過往的記憶裡，每次要按下這個電梯按鍵的時候，她的情緒或許是期待，或許是激動。

　　但此刻，她的心情很平靜。
因為她已經不再是那個需要父親庇護、期待着父親垂愛的小孩子了。

　　正如陸笙所預料的，在她指尖按下去的那一刻，這個按鍵就亮了起來，同時電梯開始向上升起。

　　不知道過了多久，随着“叮”的一聲電梯門打開，陸笙踏出電梯。

　　順着幽寂的走廊向前走，最終在一扇熟悉而厚重的木門前停下來。

　　這扇大門……曾經她踮起腳才能觸碰到門上的圓環，而現在門環也不過是在她腰的位置。

　　不過，還未待陸笙伸手去推門，大門已經緩緩打開，仿佛在迎接她的到來。

　　果然是在等她吧。

　　陸笙走進屋内，發現偌大的房間和以前不一樣了。
空空蕩蕩，幾乎沒有任何擺設，顯得十分孤寂冷清。

　　深色層疊的窗簾隻敞開些微的縫隙，刺眼的光照進來也隻在大廳之中的座椅上投落一道光影，空氣中細微的浮塵在浮光中顫動。

　　周圍十分安靜，陸笙擡眼望過去，座椅上背對着她的男人同時轉過身來，與她恰好四目相對。

　　神是不會老去的。

　　過去了四百多年的時間，眼前的男人容貌依舊沒有什麼變化。
這張臉是創世神賦予的容貌，彙集了所有生靈的向往，五官無一不是絕美。

　　墨發束起，白色長袍，襯出修長而颀直的身形，穿得不能再素淨低調了。
那雙幽深的黑色雙眸，淡淡地朝眼前穿着睡裙的少女看過來，打量着她。

　　如果說黎枳是溫柔的化身，金眸中漾着包容的漣漪。
那麼眼前這個男人的眼睛，就好像蘊含了浩瀚宇宙，能夠看透過去與未來、一切真實與虛假。

　　被這雙眼睛盯着，哪怕兩個人相距隻是短短數米，卻能感覺到鴻溝般的距離。

　　“黎枳告訴我的話，你都聽到了。
”陸笙開口。

　　是肯定句的語氣。

　　事到如今，再叫出父親兩個字總感覺有些諷刺。

　　神主沒有任何表情的變化，隻是淡淡問了一句：“恨我？
”

　　恨？

　　陸笙覺得自己是不恨的。

　　雖然黎枳告訴她這一切真相的時候她很痛苦，但其實她大概在很久之前，就已經有了察覺。

　　父親并不像世人所認為的那樣無欲無求，他隻是一直戴着一張面具，借以隐藏自己真實的欲望。

　　将包含欲望的神識分離出去，說明他已經做過努力。

　　隻是當發現這努力是徒勞的時候，他就順手利用了一把。

　　她是他的欲望幻化而來，是他的欲望給了她生命和意識。
他要殺了她收回他賦予的東西，也沒什麼可怨恨的。

　　陸笙神色淡然：“我不恨你，我隻是覺得，當時的我不夠強大，才完完全全被你的欲望所操控。
”

　　“所以我上來找你，不是為了質問或者怨恨你。
我來，是想和你做一個交易。
”

　　看來自己的小女兒真的變了很多。
神主想。

　　明明知道了自己最信任的父親，對自己欺騙背叛操控利用甚至親手毀滅，居然還能這樣心平氣和地和他談交易。

　　的确已經不是那個雷雨夜在他懷裡害怕緊抱的小孩子了。

　　于是他微微擡眼，聲音平靜：“什麼交易？
”

　　“黎枳說，你當時殺我，把放在我身上的欲望收了回去。
所以現在的你，應該已經完全被這種欲望充斥着。
”

　　“我想，這四百多年來你一定很痛苦，因為你既愛世人，又厭棄世人。
所以現在的你看起來…才會這麼孤寂。
”

　　既愛世人，又厭棄世人？

　　神主在某一瞬間覺得，眼前的少女的确是最和他相像的孩子，所以比任何人都了解他。

　　他繼續問道：“所以？
”

　　陸笙道：“所以，既然元神歸位，我已經重新恢複了神力，我希望你能把你這份欲望，再次轉移到我的身上。
”

　　聞言，神主難得露出有些詫異的神情：“……你說什麼？
”

　　他以為，少女今天找過來要說的，會是讓他永遠不要再把欲望加到她的身上。

　　“隻有我能成為你這份欲望的載體，分擔你的痛苦。
”

　　陸笙已經徹底了解眼前人面具之下在意什麼，恐懼什麼。

　　“把欲望轉移到我的身上，就算欲望膨脹，日後我再做出屠戮之事，你依舊可以讓六界算在我的頭上。
”

　　“屠殺的不是你，你還是可以當救世主，大不了最後再親自手刃我一次，保持你在所有人你眼裡的完美形象。
”

　　“沒有人會知道這份欲望的主人是你，這對你來說，隻有好處，沒有壞處。
”

　　神主終于看不透眼前的少女再想什麼了，問道：“為什麼要這樣做？
”

　　陸笙擡眼：“在地獄在人界經曆了那麼多，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懵懂被欲望帶着走的孩子了。
”

　　“我現在的自我意識已經足夠堅定。
你所追求的至高無上，根本就不是我想要的東西。
”

　　“所以比起你來，現在的我能更好地控制這份欲望。
甚至，化解這份欲望。
”

　　“我比你更愛世人。
悲憫世人，就會共情他人的苦痛，不會想淩駕于他人之上。
”

　　聞言，神主下意識想反駁。

　　怎麼會有人不追求至高無上？

　　不追求至高無上，是因為你生來就作為至高無上，不妨去體驗一下最底層人類的生活。

　　可他又猛然想到，眼前的少女不是沒有體驗過。

　　借一具被勒死的鄉下私生女的身體重生，去到一個對她厭惡至極的家庭。
即使是這樣低微的身份和這樣困難的開局，少女也幾乎沒有動用過妖力。
她沒想過靠妖力令他人臣服，成為上位者。

　　“你想用這個籌碼，來換什麼？
”神主問。

　　陸笙語氣一頓，沒人能看出她神色黯淡了一瞬，繼而擡起頭來：“我承擔你的欲望，自然希望你也能滿足我一個條件。
我想要你，複活檀淵。
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