時安夏蓦然明白。
原來,生當複來歸,死當長相思,是岑鸢在回梁國前留下的誓言。
前路茫茫多崎岖,奪權九死一生。
時安夏心裡疼得抽了一下。
她掩着淚意,起身将桌上的燭台點亮。
燭光深處,是男子高大的身影。
他的眼睛那樣明亮,閃爍着熱烈的光芒。
她不敢想象,出發去梁國前的那一夜,她是怎樣淚濕了滿枕;她更不敢想象,他是怎麼才舍得離開她的身旁。
這一刻,她雖依然沒有關于他的記憶。
可她卻推理出了比記憶更深刻的難舍難分。
同時,時安夏也忽然想通了一點,為什麼岑鸢敢讓萬千人“以吾之名”挑戰帝王心思。
他定是在考驗明德帝的心性。
因為很快,就會有人揭露他梁國人的身份。
一旦坐實,岑鸢隐藏在北翼,就會被懷疑是奸細。
到那時,不止他危,幽州洛家危,還有他們建安侯府以及護國公府也危。
甚至有可能連黃萬千等人,都難逃厄運。
如此一想,時安夏全身都打了個冷顫。
這是重生回來的第一次,她感覺自己掌控無力。
還好,有岑鸢在。
但凡明德帝表現出絲毫猶豫和不滿,岑鸢就會以其他方式粉碎謠言,先将一切懷疑和苗頭掐滅。
時安夏吸了一口氣,心有餘悸,“明德帝很好,很好很好。
”
岑鸢心道,明德帝要知道你說他“很好很好”,估計能樂一晚上睡不着覺。
但他得承認,“明德帝确實很好。
”
北翼山河有明君,隻有這明君活得足夠長久,他和時安夏才可能過得安穩。
時安夏将桌上的木娃娃一個一個套進去,“所以明德帝知道了你的真實身份?
”不然岑鸢就不會說明德帝“不允”他成親後才吐露真相。
果然,岑鸢笑道,“讓他知道了也好,省得他害怕我用他的西影衛。
”
時安夏眉眼彎了一下,“你在他的西影衛裡安插了人?
”
岑鸢點點頭。
時安夏有點同情明德帝,“我要是他,我也害怕……”
暮色更暗了一層,兩人正說着話,北茴來禀,“府衛長,陳爵爺來訪,奴婢安排在正廳裡了。
”
岑鸢起身,“我去看看,有些話,總是要說明白的。
”
時安夏想了想,試探着問,“是不是……你欠着陳家什麼東西,才這麼縱容他們?
”
“欠命。
”岑鸢給她一個安定的眼神,“但該還的也還完了。
我不會跟陳家再來往。
不過……陳三叔是個不錯的,你見着就知道了。
”
末了,他又補充道,“陳三叔的兒女都不錯,很有分寸。
”
時安夏從不會一杆子打翻一船人。
就如護國公府,她的外祖父不好,但舅舅和舅母以及表哥表弟都很好。
她便是笑,“知道啦。
”
正廳裡,陳濟康坐立不安。
遠遠的,瞧着岑鸢行來,不由心頭一喜。
他就知道,淵兒不會不要他這養父的。
盡管他也沒真養他,但父子情哪裡是說斷就能斷的?
陳濟康站起身,迎上來,滿臉笑意,“淵兒!
”
岑鸢眸色很淡,“坐吧,陳叔。
”
一切都像是和往常無異,卻又有那麼些微妙的生分。
陳濟康主動提起,“今日你嬸兒這事兒辦得不好,她沒考慮到你的立場。
”
岑鸢沉着眉眼,聽他說。
“其實我是不贊同你嬸兒的作法,你知道,我一向把你當親生兒子看待。
”陳濟康說着說着,眼睛微微泛了紅,“淵兒,你……”
岑鸢打斷他,“陳叔,我要成親了。
”
“成,成親!
是啊,你要成親了,我知道啊!
”陳濟康忙應和道。
岑鸢淡淡道,“我需要銀子。
”
陳濟康:“!
!
!
”
剛醞釀好的情緒毀得幹幹淨淨。
談什麼都行,就是談銀子傷感情。
這個養子可從來不跟他談錢的,每次都生怕他們陳家吃虧,總把一些好的行商路線分給他。
還從來不看賬目,總說銀子先放陳家。
放着放着,他們就把岑鸢那一份混到了自家庫房冊子裡。
這哪還有岑鸢的銀子?
就連早前侯府許親,因着洛家那邊擡了幾十擡見面禮進侯府,他們陳家也不甘落後,備了許多擡見面禮充面子。
後來岑鸢又将他們給出去的東西,都以白銀黃金的方式補回給了陳家。
隻有多的,沒有少的。
真就是從不愛銀子的養子,忽然開口問銀子,這就非常驚悚了。
陳濟康一顆心狂跳,臉色是肉眼可見變得難看。
岑鸢無視,隻道,“三年前,我們說好的,肅滄海運的分成,我要占六成。
當時是陳叔你提出來的。
”
陳濟康:“!
!
!
”
六成!
六六六!
當時是我提出來的,但是但是但是,你不也沒說要嘛。
陳濟康擠了個笑臉,“是!
”
他不敢得罪養子,這就是個财神爺啊!
他這些年已經養成了聽财神爺的話。
指哪打哪,絕不拐彎,絕不啰嗦。
就好比财神爺說京城權貴多如牛毛,規矩繁多,叫他不要擅自做主。
他就事無巨細向财神爺報告。
真就是老老實實,一步一個腳印往前走。
現在,陳濟康感覺到财神爺在向他告别了。
就,很心驚!
岑鸢點點頭,繼續道,“今年織錦绫羅以及棉花的價格,肯定是不能按往年那樣給你們陳家了。
江南商會那邊,會和你直接對接。
這生意,就是你們自己做了,我以後不插手。
”
陳濟康這次是真繃不住了,“那,那怎麼行!
淵兒!
你若不插手,我們,我們這生意怎麼做得下去?
”
他們陳家做得最大的生意就是織錦绫羅,綢緞布匹,棉花更是有大用。
能做大這盤生意,少不了成本低的原因。
他們陳家拿到的價格向來比同行要低上許多,有絕對優勢。
其實價格還是表面上的,再深一層的意思更可怕。
岑鸢隻要撒手不管陳家的生意,不止價格高,新出的雪緞貢緞還有貴女們最喜歡的各種軟紗,他們根本就拿不到貨了。
有錢都拿不到貨,這才是商人最害怕的事情。
陳濟康并不蠢,立刻還聯想起就算拿到了貨,那些各條貨運路線,水的陸的,全是岑鸢的關系。
岑鸢道,“我成親後,會把重心放在家裡,不會再操持這些事了。
陳叔,以後你自己要多多辛苦啊。
”
陳濟康腦門子都在脹疼,“淵兒,你别開玩笑了。
”
岑鸢歎口氣,“我那如意街九号的宅子,如今還差着尾款。
陳叔,你什麼時候把我那六成先給我,咱們再談接下來的事吧。
”